“中国人的皮肤不都是很白的吗?你的皮肤好黑,看起来不像中国人,像越南人。”她打量着我的胳膊。
不知哪来的念头,我拉住了她的手,说:“你的也不怎么白。”
一
和吴哥分别后,街上霓虹闪烁,各色酒吧早已营业。外国游客鱼贯而入,突突车(一种接送游客的三轮摩托车)司机们在门口大声吆喝,金边的夜生活开始了。晚饭时,吴哥说,不去金边的酒吧会很遗憾,那儿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
“这些酒吧有艳舞,也就是姑娘们在里面跳舞。有人会给你一杯免费饮料,里面却掺了毒品。当然,你不能喝。你也会遇到更有意思的人,总而言之,金边的酒吧比街头更精彩。”
他把单反缠在手上又松解开。“我已经很久没来金边了,要不是赶着回去,我会和你一起去酒吧坐坐。”
我也打算去酒吧里坐坐,放松一下。夜晚的金边比白天更加神秘,一排排打着啤酒广告牌的酒吧红灯闪烁。门口通常坐着三四个浓妆艳抹的柬埔寨女孩,外国人走过,便热情招手。
第一次去国外酒吧怎么装作经常去的样子呢?我打开百度搜索,结果有人说“第一次去要一上来就点一碗兰州拉面。”可是柬埔寨哪有兰州拉面,就算有,洋葱可不可以少放点。我徘徊在街头陷入了沉思。
作者图 | 金边酒吧
“Same same but diffient”,这是金边酒吧街上的一块招牌,店名一眼就吸引住了我。老板应该是看过《同中有异》这部德国电影,给酒吧取了相同的名字。
那部电影讲述了德国小伙人本杰明在亚洲旅行途中,邂逅了名叫Sreykeo的金边酒吧女孩。本杰明觉得找到了真爱,,还是个贪婪无厌的,但本杰明还是决定克服万难与她长相厮守。
电影是2009年上映的,放在三十年前,也许是个感人的影片,但在当代,会被吐槽成“幼稚无知的男人和下贱无敌的,玷污爱情的三俗片”。
和其他酒吧一样,“同中有异”门口坐着好几个女孩。晚上十点多,她们招手四五个小时,已经懒得起身。我走到门口,她们终于动了,热情地围过来,反而让我有些厌恶。两个女孩拉住了我的手,我开始觉得去酒吧可能并不是个明智的选择,毕竟我不是本杰明。
果然,一进门便听到吵闹的音乐声,几个女孩在打台球,吧里只有一个客人,正忘情地搂着一个女人。既然已经进来了,就必须点一杯Angkor(吴哥窟)——柬埔寨最出名的啤酒品牌。一杯1美元,在超市,只需0.5美元。
见到有新客人,连打台球的姑娘们也走了上来。我一下子陷入了包围圈,眼前全是粉底下的黑色皮肤,和装满欲望的眼神。不知谁给我倒了一杯酒,入喉,我已兴致全无。摆了摆手,意思是不需要陪酒,她们便板着个脸扭着屁股走开了。
作者图 | 酒吧里的姑娘
酒吧的大屏幕中放着《动物世界》之类的节目,非洲的大草原上,狮子追逐着羚羊,鳄鱼躲在淤泥里袭击饮水的斑马。一群秃鹫俯冲下来,雕琢腐烂的野牛。配乐是欧美调子,怪异的旋律下,那些厮杀的场面竟给人一种搞笑意味。
去过酒吧的人应该都知道,当你点了一杯酒后却不喜欢那儿,准备喝完走人,心情是极其无聊的。
Angkor的味道并不好,非常苦涩,加了冰,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。闪烁的灯光下,我打量着除我之外的那个客人,东方面孔,高颧骨,单眼皮。这儿是他的天堂,但对我来说却一点意思都没有。看来金边的酒吧并不像吴哥说的那样神奇,我准备回旅馆,明天得早起开始摩托之旅。
这时,一个女孩从我对面走了过来。
二
走来的女孩穿着普通,并不暴露。一头波浪般的靓丽长发,堪称惊艳。奇怪的是,她带着眼镜,走起路来也不像那些陪酒小姐般扭捏。要知道,柬埔寨很少有戴眼镜的女孩,因为教育程度不高,近视的人很难见。
我朝她看了一眼,准备把杯子喝空,然后走人,她却坐在了我的对面。
“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这喝酒?”长相有些混血的她说一口流利的英文,坐下后挪了挪位置,似乎和我一样还不习惯高脚椅。
“哦,我准备走了。”我答道。
“我能和你喝一杯吗?”她轻声说。
“额,这个,可以,那我请你吧。”说完我就后悔了,一杯可是1美元啊。
“不用,我朋友在这里工作,我可以免费喝的。”说着,她去吧台倒了一杯。
我如释重负,和她碰了下杯子。
“你不在这里工作?”她确实不像风尘女子,但我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。
“不,我不在这上班,”她抿了一口,“我叫Linda,你呢?你来自哪里?”
那位客人好像喝高了,开始手舞足蹈,把打台球的几个姑娘都喊了过去。随后姑娘们唱起了“Happy birthday”,原来今天是他的生日,他涨红的脸在灯光下泛起油腻的光泽。
“你喜欢这里吗?我并不是很喜欢。”我把眼镜摘下来,用纸巾擦了擦,镜片和镜框的结合处还残留着些许灰尘,大概是在越南骑摩托摔倒时沾上去的。
“这里太吵了,朋友介绍我来这里工作,我已经在这个酒吧呆了三晚上,”她从我手里拿走了眼镜,帮我擦拭干净,“不过,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要留在这里。”
Linda说完把自己的眼镜摘下,戴上我的,“嗯,你的度数和我差不多。戴你的眼镜,我也能看得很清楚。”
我们又喝了几口。姑娘们已经散开了,那位客人搂住了高挑女孩的腰站在前台结账。酒吧里就剩下了我一个客人,一整排空荡荡的高脚椅等待着下一个屁股的重压和离去。
没有客人的姑娘们躺在沙发上,因为陪酒过多,快要睡着了。贫富差距极大的柬埔寨,普通工作的薪水只能满足日常开支,吴哥曾对我说,只有那些格外省吃俭用的,才能每个月结余30到50美元。
金边的这条酒吧街聚集了数百名通过出卖身体致富的柬埔寨女孩,被冠以“夜莺”的她们在夜晚的酒吧搔首弄姿。热情的吻和纤细的手指,每一个笑容的背后会是怎样不为人知的辛酸呢?或者单纯只是因为懒惰,依赖于性交易的便捷和高收入?我想,这可不能一概而论。
Linda把眼镜还给我,趴在桌上,用指尖敲打玻璃杯。
“我觉得你还是别在这里工作。”我突然说道。
她面容姣好,像挂在天边的月,一头长发更添妩媚。
“也许吧,我不想提这个事了。”她端起酒杯,喝了一大口,咽下去。
“你什么时候离开柬埔寨?去过吴哥窟了吗?”她把话题转移开来。
“没去过呢。也许七天后离开,也许十天后,我想骑摩托环游柬埔寨。”我劝她别喝了。
“骑摩托车?那可是挺危险的,不能太快,因为柬埔寨的路很烂。”Linda从对面坐到了我身边,翻看我手机中的图片,从大理双廊镇二楼餐厅里的那头叫姐姐的宠物猪,到湄公河入海口陷在泥泞里的摩托车。我听到她捂着嘴咯咯地笑,如此悦耳,盖过了酒吧的音乐。
“你去了越南?”她指着照片上的文字,对我的旅行产生兴趣。我告诉她自己之前的旅行,以及接下来为柬埔寨孤儿募捐的打算。
“中国人的皮肤不都是很白的吗?你的皮肤好黑,看起来不像中国人,像越南人。”她打量着我的胳膊,暗淡的灯光下,确实看不到任何白的迹象。话题越扯越远了。
不知哪来的念头,我拉住了她的手,说:“你的也不怎么白”。
她没有拒绝,笑眼里夹杂着很多我看不懂的信息,闪烁又明亮,是示好的姿态或者东南亚女人天生的那份魅惑?如果说在东亚,被称之为会用眼神杀死男人的交际花是罕见的,那么在东南亚,你会发现每一个姑娘,不论美丑,都自然而然地散发出女性的妩媚和不可捉摸。
三
夜深了,酒吧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客人,通常,这种情况会一直持续到打烊。躺在台球桌旁那张长沙发上的姑娘们真的睡着了,今夜没有被带走。这时,一个娇小的姑娘从楼上扭着屁股过来,她穿着低胸吊带,牛仔短裤上破了好几个洞。
她双肘撑在桌面,对Linda说了几句柬埔寨语,那似是而非的笑和扬起的嘴角好像是在说:“不错啊Linda,还没工作就搞到一单了?”
这是我的猜测,也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。Linda不好意思地告诉我,她的朋友已经在这个酒吧工作半年了,给家里寄了上千美元。
“她以前是我的同班同学呢,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天和她一起上学。”
可这一切与我有何关系呢,我不过是个暂时逃离了现实的流浪汉而已。我拉住了Linda的手,告诉她我困了,得走了。她让我等一下,然后去了酒吧的里屋。我在前台结账后,她手里提着包出来说,我们一起走走吧。
夜晚有些凉意的风容易吹醒昏沉的思维,以及欲望。走走,也好。
我们穿过突突车司机的包围圈,来到湄公河岸边,Linda边走边拍打着我的背。她总是咯咯笑,很感染人,当我们相视而笑时,一切变得简单起来。
“那你以后还会来柬埔寨吗?”
“应该不会再来了。在中国,工作很辛苦,没有时间。”
“你挺好的,不像柬埔寨男人那样懒惰。”Linda说这句话显得很随意,好像这已经是柬埔寨女孩们的共识了。这倒是真的,在东南亚,女性的家庭地位不高,大多数男人并不顾家,一有钱就去消遣。听吴哥说,他雇了几个柬埔寨司机,每天晚上都要喝酒,一个月下来一分钱都没结余到,还欠债。
“在我的祖国,男人拼命工作,想要出人头地,不然就娶不到老婆。在中国,女人其实是第一位的。”我说得也很随意,因为确实这样,就顾家而言,中国男人放眼全球堪称楷模。
“真的啊?”Linda有些不相信。
“当然。”我有些得意,也有些心酸,我自己还没女朋友呢。
我们在岸边走着聊着,暗淡的路灯下,是两个人被渐渐拉长了的孤寂。我喜欢湄公河,这条杜拉斯笔下沉淀着浪漫与哀伤的河流,15岁的简在船上与中国的富少爷相遇。
“我得回去了,风有点冷。”走了一会儿,Linda说。
“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“你不回旅馆吗?”
“太晚了,我的旅馆过了凌晨就锁门了。”
“那你怎么办?”
“重新找个旅馆吧,可惜我忘了带护照。”
说着,我们去找了一家旅馆,可没有护照是不可以入住的。我们站在街上,四处张望寻找其他旅馆。
“What are you looking for?”突突车司机们又开始朝我们吆喝。
“你一个人住吗?”我问她。
“嗯,一个人,你要去我那?”
“可以吗?”
“可以,不过,我的房间不好。”Linda很不情愿。
“那算了吧,我再找找,应该会有不需要护照的旅馆。”我说完准备走了,她却把我拦下了。
“你可以去我那里,但是我的房间真的不好,你不要介意。”
“好吧”,我犹豫了一下,“也许我喜欢你的房间。”
四
穿过几个街道后,Linda带我进入一个狭小的黑巷子里。“小心点,地上很多垃圾”,Linda用手机照明,微弱的光线下,老旧的街区里散发出一股酸腐味,一排排看起来快倒塌的房子里有些还亮着灯。Linda就住在这里,一栋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建造的楼房,门口有两间厕所兼浴室,入口处挂着破烂的布帘。
铁门开了,发出吱呀的响声,客厅里,三个孩子睡在角落里,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摇摇欲坠。一架梯子直通木板隔出来的所谓的二楼,那就是Linda的小屋了。
我爬了上去,不敢相信这会是一个女孩子的房间。一张上了年纪的大床上铺着破烂的床单,各种杂物、衣服堆放在小屋里,和Linda美丽的面庞形成鲜明对比。这像极了电影中贫民窟里的场景,随即我便怔住了,这里不正是金边的贫民窟吗?
作者图 | Linda的房间
我瞬间理解了Linda的不好意思。古希腊犬儒主义哲学家第欧根尼有一次去柏拉图家里做客,踩在华丽的毛毯上,大声对所有的客人说:“我踩在了柏拉图的虚荣心上。”哲学家尚且如此,何况Linda这个平凡的柬埔寨女孩呢。对我来说,并没有什么,反而因此更喜欢Linda的小屋了。
Linda让我去楼下洗个澡,小心翼翼地爬下木梯,穿过熟睡的孩子,厕所里滴答滴答地响着。我脱掉衣裤,凉水的刺激让我清醒了不少。听说在柬埔寨,因为过于贫穷,犯罪分子会用年轻女性当诱饵,可我自来到这间小屋后就抛却戒备心。大概我们往往有一种直觉:越是贫穷和破败,越容易让人感到真实和信任感。
当我从木梯爬上来的那刻,我看到她眼中的紧张和拘束。她手上正拿着一个小布熊,绒毛上黑乎乎一片。“真对不起,我的房间不好。”她继续整理床铺,把小布熊放到了床尾的衣服堆上。
“没关系。”我朝楼下望去,三个小孩睡得很熟,他们没有床,只是在地板上垫了一床被子。
“那三个小孩是你的兄弟姐妹吗?”
“不是的,我有一个妹妹,她寄宿在学校。不过她明天早上会回来我这儿拿她的书。”Linda的头发湿漉漉的,她买不起吹风机,她的包已经用了好几年,很多地方磨平了,拉链的末端甚至是坏的。
小屋里的角落里还摆放着一株金黄色的纸花,类似国内用纸折成的金元宝。我确实没有理由不喜欢她的房间,它如此真实而又直白地展露着柬埔寨的贫穷。
Linda如果去做酒吧女郎,可以肯定的是,她再也不用住在这里了,可以换个好一点的房间,给自己买个漂亮的包包。
作者图 | 我们躺在这张床上
她把灯关了,我们躺在那张大床上。屋子里没有电风扇,很难想象,她是如何度过柬埔寨的漫长夏季的。
我们一直聊到了深夜。很多时候,我需要通过翻译软件来表达,因为我的英语并不算好,而她的英语比我强太多了。
“妈妈生病了,妹妹在上初中,一切都需要钱,而且需要普通工作五倍以上的工资。可我的爸爸前年就去世,他原本是个突突车司机。”黑暗中,她似乎啜泣了一下,随后呜咽着说,“我不想去那个酒吧上班,我讨厌和她们一样,每天晚上陪不同的男人睡觉。”
我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,只好抱住了她。我闻到了她头发中的湿气和香味,她也没有拒绝,转过身来,拥进我的怀里。
醒来时,Linda的妹妹正好爬上木梯。她穿着校服,看到我和Linda躺在一起,她一点儿也不吃惊,反而向我问好。也许,一切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。在柬埔寨,任何事都得加上一句“也许”。
柬埔寨人喜欢在早上吃加肉的米饭,类似中国的盖浇饭,我请她吃了一顿。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,乐观的性格让她即便身处困境依然努力让生活变得快乐,也许,是的,我又用了也许,苦难中的柬埔寨人只好如此吧。
我没有资格阻止,因为我解决不了她的问题,毕竟我只在柬埔寨停留7天。而她的问题,也是整个柬埔寨的问题。当踟蹰的脚步迈进了红灯的光晕里,另一个世界里外表和卖弄的技巧决定了一切,一年后,100天甚至半个月后,可否留下今日的那一丝清纯?
“七天后我还会回来的,Linda。”(明日继续更新)
*这是爱在东南亚的第1个故事,更多故事待续。
作者 殷宏超
曾骑单车和摩托穿越大半个东南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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